亲历新中国审判日本战犯——老台胞陈弘的故事(二)

2019年10月09日来源:台胞之家

阎崑(文史工作者)

  陈弘,现年94岁,台湾台北人,早年就读于基隆中学,参加过反对日本人的学生运动。台湾光复后作为公派生进入上海复旦大学经济系就读。在校期间参加进步学生运动,走上革命道路。新中国成立后,长期从事日语翻译工作,曾任《人民日报》驻日高级记者,也曾参与《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等重要文献的翻译。陈弘还是电影《云水谣》的男主人公原型之一。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自然故事多多,但今天只说他60多年前,以日语翻译身份参与对日本侵华战犯的审判,因为陈老很看重这件事。

  四年前的夏天,中国政府陆续公布45名日本战犯的供词,以回击日本右翼分子妄图否定侵华历史的行径,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巨大影响。陈弘的感受则更强烈,因为这些战犯的供词,大都经他手翻译过。

陈弘先生接受采访

    八位台湾人参与审判

  据陈老回忆,1953年,遵照周总理的指示,最高检成立了“东北工作团”,处理日本战犯问题。当时从全国各地的公检法、外交等系统抽调300多人到北京,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培训, 1954年的2月,受训结束,随即被派往抚顺。工作团仅翻译就有100多人,其中有台湾同胞7名:纪朝钦、蔡明熹、陈妙龄(女)、冯志坚(女,翁泽生烈士的妹妹,到过延安的老干部)、谢水秀、陈峰龙和陈弘。在团领导中也有一位台胞,名叫沈扶,是延安老干部,当时,沈扶任台盟旅大市负责人,特意被调来负责这100多人的翻译工作。陈弘说:“我参与了整个审判,包括沈阳和太原两地。审判工作结束,还参与了总结。作为一名台湾人,我从头至尾参与还是比较全面的。”

工作人员在特别军事法庭前合影,左四为陈弘,左一为台胞冯志坚

    战犯从何而来?

  1945年7月,苏联红军进军东北,一举击垮了日本关东军,抓获大批俘虏并直接押回苏联。当时,苏联劳动力严重缺乏,就拿这些战俘当重劳力使用,让他们干重活;天气寒冷加之物资匮乏,根本吃不饱饭,所以这些战俘冻死累死饿死很多。1950年,苏联把日本战犯移交给中国政府。陈弘清楚地记得日本战犯的人数:“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1062名,来源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从苏联引渡回来的共计982人,其中有伪满汉奸71人;另一部分是在国内被我方抓获的数十人。此外,在山西太原战犯管理所关押的有140名,这些人原来隶属‘第十总队’,是日本投降后阎锡山为对抗解放军而勾结日本侵略军组建的。”

1956年6月10日陈弘(后排左二)等工作人员在太原与(前排左起)井助国 谭政文 冯荣昌等领导合影

    日本战犯曾经很嚣张

  对日本战犯最初的嚣张陈弘印象深刻:“在苏联被关押劳教了整整5年,当他们刚上火车时,还以为是要去海参崴等待遣返回国,都很高兴。但后来发现火车开到了绥芬河,心就彻底凉了。他们开始反抗,以为回到中国必死无疑。那些汉奸尤其紧张,思想更加抵触。一些少壮派校官还故意闹事,有的说:‘我们根本不是败在中国人的手里,你们没有权利关押审判我们!’还有的说:‘我们是来帮助满洲国建设的,不是侵略!’至于将官就比较奸猾,他们假装体谅、和声细气地劝你:‘不要关我们太长时间了,如果再关下去,你们会很被动。’这一切都说明他们从骨子里根本不认罪。有的战犯,在监号里每天早上还面向东方遥拜天皇。”

沈阳军事法庭现场

  认罪教育破解困局

  日本战犯到中国后,我方的政策是不跑一个,不死一个,适当劳动,维持生命,进行教育。但教育从何入手呢?

  团领导决定在监狱里开展认罪教育。首先请工作团李甫山主任作形势报告。上午三小时,下午两个半小时。报告由陈弘来翻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近千人的面前作翻译。”陈弘说,“台下那些坐在小马扎上的人,不但有日本高官,还有伪满洲国的文官‘精英’,他们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听报告,而我则站在台上逐字逐句翻译给他们听,我感到真的是时代不同了,我这个在殖民地长大,捱过日本人欺负、受过日本人歧视的中国台湾人,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刚开始我还有点紧张,到后来就放开了,心里感到由衷的自豪。”

  作报告的目的是让他们了解现在的形势,告诉他们日本所推行的侵略政策,不但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苦难。自己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战败后,他们在日本的家亲眷属也遭遇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惨境况。

  陈弘说:“上午听报告,战犯们都低着头,显得心情沉重,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午餐时,他们中许多人连饭都吃不下,伙房报告剩饭很多。下午的报告,具体介绍了当前日本国内的真实现状:美军的轰炸给日本造成了遍地的废墟;因为战争,日本人的生活十分困苦,大批复员军人失业,境遇窘迫;不少妇女为了生存,为了赚一点点钱,不得不去做应召女郎,备受凌辱,还有的遭到美军的强暴。听到这些,战犯们虽然仍旧低着头,但却显出非常难过的样子。或许,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妻儿老小,在为他们担忧。”

  报告特别强调,只有真正低头认罪,承认参与杀害了3500万中国人、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侵略战争罪行,才能得到从宽处理,才有出路和前途。

沈阳军事法庭现场

  揭发检举攻破战犯心防

  认罪教育后,又发起了战犯之间的揭发检举运动,让他们互相揭发检举,有助于厘清所犯罪行的命令者和执行者。

  于是,在押日本士兵开始组织起来批斗师团长,开展面对面的斗争。陈弘说:“这一招很厉害,以下克上,由下级军官和士兵造上级军官的反,这在‘皇军’史上是第一次,他们心里头很不舒服,心理防线也因此崩溃。这对高官战犯的打击尤其大。”

  工作团还培养了一个带头认罪的典型:古海忠之。这个人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被俘前官至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伪满洲国“总理”是张景惠,其实他只听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的话,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伪满“总理”。可是,武部六藏患有脑血栓,长期在医院治疗。因此,次长古海忠之大权在握,主持日常工作。古海忠之官职够高,又是所谓的日本“精英”,因此他的认罪起到了很好的带动作用,战犯们纷纷开始认罪。

1956年6月10日陈弘(右)在太原法庭上

  审判经得起历史考验

  苏联把这些人交给中国时,只有一张登记表,登记了姓名、出生年月和简单的履历。我方手中关于战犯的什么材料都没有,又不能单凭口供去定罪。于是就开始组织人员到他们军队曾经活动过的地方去调查,外调回来再逐一核实,同时确定并找来证人,为审判做准备。

  临近审判时,更加慎重,包括起诉书怎么写,怎样措辞,都考虑得很周全,几乎是字斟句酌。到最后,连彭真、周总理都亲自对起诉书进行修改,还请法律专家共同研究,力求站得住脚。陈弘还记得彭真说过的话:“一旦起诉,只要一个证据出现问题,人们就会怀疑其他证据也有问题;一个被告证据出现问题,就会被怀疑别的被告是不是也有问题。所以证据不足准备不充分的宁愿不起诉,再去调查取证,直至确凿无误。”所以,先要有审讯笔录和本人交待,还要有经过核实无误的证人证词,结合档案材料,还有同案犯的揭发材料,只有这五个方面都齐备了,才予以起诉,这一套相当完整。陈弘说:“连那些战犯在接受审判后都不得不承认,审判完全合乎国际标准。”

  审判开始,中国政府在沈阳设了两个法庭:一个专门审判军人,另一个则用以审判伪满政府的那些日本文官。在太原也开设了两个。陈弘先到太原参加对那里的审判,然后赶回沈阳参加对武部六藏等战犯的审判。

日本战犯在法庭上掩面哭泣表示认罪伏法

  日本战犯在审判法庭上

  陈弘在审判法庭上担任翻译组长,还担任首席检察官的翻译,所以对战犯在法庭上的表现记忆犹新:“有战犯在法庭上说:‘在中国所犯下的罪行,自己有几条命都无法偿还,但是中国人竟然把我这个杀人魔鬼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我良心发现,没有脸要求从宽处理!’ 一位证人在证人席上,把衣服脱下,露出背上又深又长的刀伤,被告一看,马上跪下来谢罪。古海忠之在法庭上陈述的最后一句是:‘我要求处我以极刑!’由于几乎每一个被告都是跪下流着眼泪谢罪,审判庭被告席下面的地毯都被泪水洇湿了。”

  对于这些战犯,我方的政策是一个不杀,审判少数,释放多数,所以有一千多人以不予起诉的名义被释放回国。陈弘说:“不予起诉的文书是由我当场念的。每个人的名字我事先都一个个地翻译,日本人的名字不好念,我都查好了,标注明白。释放工作前后共分三批,我都参加了。”

笔者采访时与陈弘合影

  人生中光荣的一笔

  审判结束,陈弘又被留下来搞总结。因为很多日本战犯回去以后写来感谢信,他们的家属也写信来,需要有人翻译。陈弘说:“这些信写得都很感人,证明我们对战犯的改造是成功的。我翻译完交给领导,再编成简报上报中央。”

  作为一个台湾人,能够有机会参加这样一项历史性的使命,陈弘深感荣幸。他说:“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能昂首挺胸,用日本人教我的语言去审判日本战犯。在这个重大历史事件中,我们台湾同胞没有缺席,这也是我人生中光荣的一笔!”

  (本文发表于台湾《两岸犇报》第180期)

  

[编辑:马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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