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陈映真征文获奖作品二等奖:踹破你我在《忠孝公园》中的历史与现实困境

2019年12月13日来源:台胞之家网

  许孟祥 台湾民众文化工作室

  2001年7月,陈映真先生的小说《忠孝公园》发表于台湾联合文学。那恰是我离开家乡北上读大学的时候。也是在同一个时期,我初次阅读陈映真先生的文学作品,并且历经了从阅读到问题化的漫长的过程。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能够通过小说中马正涛与林标这两位看似生命经历各异的老人,回顾台湾被迫卷进近代殖民与法西斯侵略战争中,包括两岸中国人在内的第三世界人民的现实意义。

  因为这样,也才终于透过阅读陈映真与自身模糊却又困恼的青年时期成长经历连贯起来。

  阅读《忠孝公园》与对话的困难

  2003年3月24日,因着书展特价,我在台北师大路的书店里头一次购入了整套《陈映真小说集》,并且习惯性地在书封内页写上了购买日期的记录。也因为这样,再次阅读了《忠孝公园》。

  那一年初,美英借口萨达姆政权藏有“毁灭性武器”,不顾舆论反对悍然向伊拉克发起侵略战争;由此,引起了全球范围的反战运动。同年2月中旬,由台湾各界发起的“反对美英侵略伊拉克战争联合行动”在发表谴责与行动声明后,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密集地号召群众走上街头,前往美英在台的代表场所及台湾当局相关机构外展开大规模的抗议行动。

  我是在3月23日的行动中结识了就读T大、同为社会发展前进社干部的S与H君。此后,他们成了我的网友与经常讨论问题的对象。话题包括了陈映真的小说。

  就读经济系的S君,自修西方马克思主义,自有见解,除了广泛参与社会运动,更善于进行社会分析;H君是新闻系学生,与我同样出生台湾南部农村,对于上世纪80年代党(国民党)外运动的人事物情有独钟,认为党(国民党)外即“台独”即“自由民主人权”、与中国有关的一切皆是落后专制。

  一日,我们3人不期地在网络通讯窗口上开始了讨论。

  S君见解,《忠孝公园》不过就是活在被“国族”绑架的两个老人的事,陈映真捡起了国族情结的破烂货,贩卖他的大中国乡愁,在这个时代里头终究是要被他所念兹在兹的工农群众鄙弃的。接着,H君发表议论,大意是说,台湾人走过了反对国民党专制的民主化运动,现在正是台湾人当家作主的时刻,陈映真说的不就是已经过去了的陈旧的大中华教科书样板吗?

  彼时,在这样的对话情境中,我体会到《忠孝公园》的阅读经验更像是捧读着小说本子照镜子那样,映像出不单是情感与认同问题,还有我们自己的历史丛结、现实意识和行动。

  然而,我总是觉得缺了什么。那个缺漏的“什么”,日后究竟起来不就是陈映真先生的小说中一再地进行的,包括你我在内生活在这个岛屿中人的典型处境;以及如何历史化地看待与理解的过程吗?那么,这个历史化的过程,究竟要植根于何处,才不至于仅留架空于现实的抽象或沦为仅仅是在知识上的不能落土生根的论述与虚无呢?

  又大约过了两年,我与社团的朋友,在一名主张“台湾独立”的、据说富有社运关怀的音乐人的演讲场合外头,向同学们传发反对台美军购的传单。S君作为音乐活动邀请方代表,也到场了。他把我拉到一旁细声劝说:“这是统派的东西,在这个谈‘文化行动’的场合派发这样的文宣实在不合适;更何况,我们好不容易邀请到音乐人来讲一场。我看不要造成尴尬,你们还是收起来吧”。

  然而,不管是基于反战的立场,又或基于两岸和平的关注,这份传单都没有一丝不妥当。就参与过反战运动的S君而言,他所谓的“合适”“尴尬”与“运动”,究竟意味什么?

  又过了几年,政党再度轮替了。2014年3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在那场占领立法院的场合外面,穿过一面写着“支那人滚回去!”的布条,望见拿着麦克风的S君,正声嘶力竭地向盘地而坐的学生群众控诉“中国帝国主义”的恶行,众人起而提议运用方便的网络渠道向白宫方面请愿。

  那时候,我才真正理解陈映真先生在《忠孝公园》小说中刻画的主人翁马正涛与林标是何等地典型与现实。

  重新理解家乡之一

  从《忠孝公园》的阅读出发,基于一个想要知道家乡人的生命故事的模糊想象,我尝试重新认识自己出生的缓慢过程。其中包括了我在18岁以前,成长求学过的台湾南部农村——坑前庄。

  几代世居的坑前庄里头,一直流传着一则不祥之地的故事。相传坑前庄近山陇的一处竹林,是俗称魔神仔的鬼怪出没之地。在我幼时,长辈视之禁地,若非农事绝不靠近,并且禁止孩子们溜到那不祥之地玩耍。到了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我辈们长大外出挣钱后,产业道路拓宽,两旁安上了路灯,这个故事才渐渐地少有人再忆起或提及。

  大约是2007年左右,我就着服“兵役”的假期返回坑前庄。在与庄里一位颇富名望的老者下象棋时,我在好奇之余开口向他请教了关于这个传说的原委。这位生于1911年的老者,迟疑了一会儿,开始还原传说的经纬。

  大意是说,早在清代,来台祖先至坑庄拓垦以来,庄人一直是务农为活;到了日本人来了以后,竟恣意将庄农耕地划做赤司农场地。故事起因于庄人的对日本殖民当局的憎恶,于是编了一则与赤司初太郎随行的日警被一向守护村人的山灵咬掉脑壳,吓得日人官商裤管、东洋刀上全是尿,最终仓皇而逃的故事。

  那么,这并非鬼怪、反倒还有些义气色彩的山灵从何而来?有人说是在山中被击毙的土匪亡灵;然而究其实,山灵是假,土匪也不是真。那所谓山灵,据说原是武装抗日牺牲于该地的义民,竹林地里头的几颗寻常不会注意到的瓠瓜大小的钝石块即是无名义民之墓。

  数日后,我结束在阿里山畚箕湖的游览,又回庄里看望已然失智的不识字的祖母。祖母尚还能够认出我,强勉精神问了我在畚箕湖的游历见闻。我说,人挤着人,许多来自各国各地的游客,有咱这里的,也有来自大陆各省的,日本的……

  话还没说完,我见卧床的她瞪大眼睛使力地撑起半边身,用极惶然惊讶的眼神语气追问:“日本人怎么还没回去!?”诧然间,我才明白,早年的殖民地受压迫经验,绞刻般地附在已然患了失智的她的记忆中永远不能去除。

  就这样,这个乡里奇谈版本数次演变,到了上世纪90年代衍生出了魔神仔盘踞不祥之地的传说。义民消失了,撒了一地尿的殖民地官员也不见于故事之中了。庄人的愤怒,终于只留在失智祖母片断、跳跃的记忆里头。

  重新理解家乡之二

  也是那个年头,邻家隔户间的争执,在鸡犬相闻庄里成为了寻常不过的事。

  差不多是《忠孝公园》里头说的,肥料、农药价格高于农活收益的那个年代里,坑前庄不少年轻人,在中学甚或小学毕业典礼刚结束的下午,就拎着简单行囊离乡离农,到高雄、台北、桃园各地务工。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为工厂无预警关厂、低薪种种原因,又陆续回到家乡的几亩田地里干活,靠着放领登记来的田产过日子。

  数十年过去,田活的收入终于还是敌不过农村破产的速度。年近半百的一家男主,有的人去到城镇上当保安;有的到为数不多的工地上干绑铁线、泥水匠等临时粗工;再有的就流连在庄口杂货铺里聚着泡茶小赌,分享着各自推算的六合彩明牌日过一日。原本承担家务的妇女,开始往市中找寻餐饮店帮厨或厂房清洁妇的工作,来支撑家庭的日常收入。寻常日子大约到了晚饭时间,间或就有争执声或近或远地自邻家传出。内容大约都是妇人数落丈夫没用、讨得了老婆讨不了生活这些事。

  庶民记忆的重建与抵抗

  这些隐身于日常的琐事,如何找寻到历史化的本源,置放在台湾从日本殖民下光复后短暂地回归祖国、“反共”戒严体制、资本霸权的新殖民地这样的社会构造中来理解?否则,竹林中的鬼怪终是鬼怪;失智老人终是失智;无用的男性庄邻,永远是遭妻儿数落终生的失败者。

  于是,我不由地想起:

  竹镇上的皮件工厂里头,那名与未婚妻约定打工3年就赚钱回乡结婚盖新房,然而未婚妻却在下班的深夜途中遭到酒驾醉汉夺去年轻生命,只能仓皇无助地在车站抱着偶遇的同事、我的母亲痛哭越南移工阿水;上世纪50年代,在鹿窟山上见过红旗飘扬、因案被捕,出狱后在矿坑做工、却在一个没工可做的下午,在同一个山上见到成百上千的空飘毛语录,赶忙收齐、埋于地下待以作为工人教育材料的农民政治犯;在六张犁白色恐怖牺牲者乱葬岗上,将单张复印的“枪决匪谍埋葬证明书”贩卖给来台寻亲、掘骨无着,只能捧着装有泥土的骨灰瓮而焦心的大陆家属,以获得1000台币重酬的殡葬业者……

  陈映真先生在《忠孝公园》中揭陈的近代史中两岸中国人乃至于第三世界人民的典型命题与情感丛结,凡此种种,无论你信是不信、愿或不愿,总在迂回的历史中前进着;终究会有更多的人,从日常俯拾即是的荒谬现实中通过民众史的线索,来记录追究它的质因本源,从而抛却“反共”意识形态设下的藩篱网罟;尝试在碎片式的现实中,重建已然破碎的历史,继而面向不远处的光明。这同时是《忠孝公园》带给我们的,藉以摒弃百年来“台湾人”弃儿意识的抵抗武器。

[编辑: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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