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陈映真征文获奖作品三等奖:陈映真的寂寞

2019年12月13日来源:台胞之家网

  马臻 长沙市明德中学

  一

  读陈映真,最深切而又最难言的,像火一样使我长久怀想和灼烫着的,是他的寂寞。在我心中,真正的陈映真只能隐藏在那个难言的寂寞里。

  文学里当然有寂寞,甚至文学往往诞生于寂寞。真正的思想也诞生于寂寞。中学时代,像大多数大陆学生一样,我最开始接触中国港台文学,读的是余光中、白先勇、郑愁予、龙应台、王鼎钧、洛夫、席慕容、三毛、张晓风、张大春等等,十几年来进进出出的书店里,大多能找到他们的书籍。这些作家当然写到过寂寞,甚至大写特写过寂寞。他们的东西都很容易接受,很主流,至少在读书界和文学界很主流。

  大学的时候,我读的是中文系,在文学史中看到陈映真的名字,去图书馆借了来读。读罢,在那栋老旧的图书馆门前,望着青郁郁的花木和树丛,我清楚地感觉到,陈映真比之前看到的港台作家注定会寂寞很多。

  有了这点寂寞的点缀,我的青春似乎深沉了那么一会儿。

  二

  这种寂寞沉在时代的底部。这么多年了,也许是我的视野极其有限,竟从未在一家实体书店看到过陈映真的书,手头上收集的四五个版本的陈映真作品,或者是网上书店购买,或者是旧书网上淘来。陈映真和他的书,像一个幽幽梦魂,或一种无声的呐喊,在灯光不及的暗处对峙着这个时代。他竟从未进入过大陆的主流文学阅读视野之中。

  大学毕业后,奔波于工作生活之中,也就和陈映真相忘于江湖。2016年冬,陈映真去世,我才重新回忆起读过这么一个台湾作家的作品,依稀记得他的作品里有一种难以明言的,和我读过的其他港台作家不同的东西。这个东西竟然因为陈映真的去世,开始勾起了我的无端地思念和怀想,总觉得,在他那里,有一个很结实的东西,一旦从内心深处忆起和苏醒,就烙在那里,无法抹去。

  差不多是十年之后再读陈映真。上世纪60年代系列短篇小说的忧郁和虚无,《将军族》的凄凉和庄严,《山路》的崇高和深情,《赵南栋》的历史和荒诞,乃至《华盛顿大楼》系列里现世镜像的光怪陆离和可笑可叹,一如当年。可是那个寂寞的陈映真的独特之处、难忘之处,到底是什么呢?是他上世纪60年代近似于现代主义的薄如蝉翼的挣扎和虚无吗?是他上世纪70年代之后展现出来的某种独特的、堂堂正正的左翼视野吗?是他的作为某种立场之源的“第三世界”吗?是他上世纪80年代之后,在台湾风行的分离主义思潮之中越来越严重的被嘲笑和被遗忘的形象吗?是他一生所坎坷践行的真正的理想主义风采吗?

  三

  我不知道怎么说。陈映真注定孤独。自从他走上文学道路,无论在上世纪60年代的台湾以迄今日之台湾,他都是孤独的。在祖国大陆,理解他的同行,也没几个。阿城和张贤亮对他的不解乃至嘲讽,其实普遍存在于整个文坛中。即使是写下《乌托邦诗篇》的王安忆吧,虽然对陈映真怀着真挚的感情,但是显然和陈映真不是同一类人,未必能对陈映真抱着深切的理解。陈映真的政治取向、思想立场和文学态度,和这个时代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真正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注定孤独,可是,他的孤独和寂寞,是不是也太直接太尖锐了一些?这是一种在时代之中孤立无援的孤独,他似乎站在了一个时代所不具备乃至遗忘的点上,那个地方的视野,在这几十年的海峡两岸的历史现实中,还没法充分展开,或者已经被遗忘了。但时至今日,我们将港台作家学者的书读来读去,发现也只有他所站立的位置,才能缝合两岸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来的隔膜和伤痛。无论怎么说,那些进入主流阅读视野的港台作家,其孤独寂寞,会引来很多的赞叹、品味、鉴赏乃至模仿,但陈映真恐怕不会,永远不会。

  有时候想起来,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么一位有才华的,如此致力于拥抱人间、满怀爱意的作家,居然在这个辽阔的世界上孤立无援。他不像某些现代主义者,也不像某些偏激决绝的作家,希望乃至自得于自己的孤立无援。他平坦的胸怀致力于拥抱、宽容和大爱,但历史和时代交给他的,更多的是冷若冰霜的拒绝。

  四

  陈映真的寂寞,在文学之内,他的文学取道和行进的方向,基本上和时代是逆向的;陈映真的寂寞,更在文学之外,他的理想追求、左翼信仰、政治社会实践,将他抛离了文坛学界的主流,在边缘的边缘,暗自发光。

  如此说来,陈映真的寂寞,是在思想之内的,因其思想的取道而与时代的谎言对峙,参与了政治的实践。可是他的寂寞又不仅仅是思想的孤立无援,在思想之外,一个人数十年挣扎于跌宕惊险的历史之中,他早已给自己的思想赋予了血肉,赋予了灵魂。拥有这样的灵魂,注定龋龋独行。

  那个寂寞之地我无法抵达,也常怀疑惑。读陈映真的杂文或政论,与读他的小说散文是两回事。我总觉得陈映真是有矛盾的,杂文、政论的鲜明和执着,与其小说的复杂含糊,形成了几乎对立的两极。就好像《赵南栋》里,赵南栋两兄弟和他们的父亲老赵。杂文政论一如老赵,小说就是赵南栋。我当然钦佩于老赵,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骨子里,我竟然更亲近赵南栋。蔡千惠的山路给人无尽的感慨,那个山路上的少女形象让人永远纪念、永难忘怀,可是,在当下这样一个时代,包括空言不休的左派在内,我们不都是活成了李国木吗?

  就好像我一直喜欢主流的港台文学,却又无法忘怀和忽略陈映真;一直惦记着陈映真,却又被余光中洛夫所诱惑。这其中的撕扯、分裂和质问,是我不能掩藏的一道裂缝。我很怀疑陈映真的寂寞,就在我们心灵的这一道裂缝般的深渊里。赵刚曾经追溯过陈映真上世纪60年代短篇小说里的左翼主体的生成,我却总觉得,亢颉于星空和大地之间的陈映真,其最终的困境,是在李国木和赵南栋。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思想,不足以克服这些文学的形象之引力。

  但陈映真是用他思想的血肉和灵魂去克服了的。

  五

  在长久的怀想中,我固执地认为,也许陈映真不那么寂寞的,恰恰是他七年的监狱时光。之前是白色恐怖下危险的左翼阅读和寂寞虚无,之后是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台湾越来越荒诞扭曲的分离主义一统天下。只有那七年,作为一个真正的左翼理想主义者,他接触到了那些被长久封杀、监禁的残存的台湾左翼政治犯,在这些前辈的笑谈生死的面容之中,他竟然碰触和融入了历史活生生的火焰和信仰,我可以想见他肯定心情激动,夜不能眠;我可以想见,在那些监牢里,某种崇高而又结实的东西,注定在历史中孤立无援的东西,开始像漫天的彩虹或风暴一样,宏伟的照亮乃至解放了他的内心,洞穿了他的心魂,他的一生。这种过于明亮的东西,也许注定要深深的暗夜来陪衬,要苦苦的寂寞来扶持。但,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时刻,一种真正的怀抱大爱的信仰和彻悟,眷顾了这个寂寞者。

  他在监牢里纵身泅渡时代的死海。奇怪的悖论是,出了监狱之后,他的思想日益碰壁,被时代看不见的铁栅所紧紧牢笼。我固执地认为他一生思想最自由激越、深刻洞明的时候,就是在暗黑的监牢中。

  是的,这是一个真正带领我们越狱的作家。我想起来,听到陈映真先生死讯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怀想着的那个场景,是《赵南栋》里老赵弥留之际的幻象和幻听。老赵死的时候,想起的是那些洞察生死、穿透历史的左翼党人,一个个欣然赴死而又心怀浩瀚灿烂,那个即将被屠戮的音乐家指挥着历史和星空,浩大的音乐之流席卷宇宙……陈映真弥留之际,看到的应该是那个景象。

  我无法制止自己无端的联想。那一刻,是信仰的永恒,也是正义的永恒。

  他越狱了。

[编辑: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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